撰文:王錦華(壹週刊)
14年前,黃國倫雖然寫過王菲的《我願意》,歌紅了,卻沒有多少人知道他;後來他發行個人專輯,銷量不佳,竟被公司解約,從此落寞了10年。
但一個人轉運發跡,也就是轉眼間的事。去年6月,他上電視,因為談話幽默,意外爆紅,成為當前炙手可熱的綜藝新秀。
他45歲了,一般人到這年紀不是愈吃愈胖,就是筋骨愈來愈僵硬,也彎也彎不下去;他卻愈來愈瘦,姿態愈來愈軟,甚至願意趴到地上看世界。正因如此,他看到更豐富有趣的世界。
黃國倫談到他最近主持綜藝節目《王牌大賤諜》錄影時,現場來賓小鍾質疑他身段高怎能當主持人,「沈玉琳接著用台語說:『有一次,小明出車禍,就去賣
口香糖…』小鍾馬上趴下假裝乞討,還說:『黃老師,你就做不到!』我那時很掙扎…,就趴下去了。現場都在尖叫啊。」
他喉頭間好像被裝了熱水爐,任何話被他說出口,馬上煮沸到一百度,聽的人不由得溶入這團蒸汽裡。我在咖啡廳聽他講這故事,也忍不住「啊…」的一聲,像泡沫濃密的拿鐵。但他鎮定地接著說:「其實,我的心情就像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,To be or not to be, that is the question,但是我選擇 to be,因為自從我的車子有了 TOBE(Nissan車系的導航系統)以後,就沒有再迷路了。」攝影記者被逗得哈哈大笑,他倒是忍住不笑,只是聳眉、瞟眼,露出喜俏神情。
從掙扎到真的趴倒在地,電視上不過兩三秒畫面,但若把時空嘩啦啦刷地倒帶,裡面藏著一個中年男人長達十年的落寞和惆悵。
禱告爆瘦十公斤
自從一九九四年幫王菲寫紅了《我願意》,黃國倫寫過多首暢銷歌曲–辛曉琪《味道》、范曉萱的《眼淚》、蘇永康的《男人不該讓女人流淚》…,但後來他個人專輯銷售不佳,隨後從螢幕上消失十年,人生盪到谷底。直到去年六月十九日,他受邀上了《康熙來了》,冷面笑匠式的風格大受歡迎,各台搶著找他上節目。然後,四十五歲的他主持節目、拍廣告、籌備新書、演唱會…,轉運發跡也就是轉眼間的事。
他個頭不高,頭大,唇週都是鬍髭,下巴頦還留著山羊鬍,不笑時,感覺像電影裡的黑道。這天,他穿著一襲黑皮衣、牛仔褲,足蹬一雙尖頭皮靴。他一見攝影拍照,轉頭問:「我的頭髮有沒有亂?」攝影答:「很自然啊。」他一邊嘟噥著:「自然很亂?」一邊走往廁所整理。採訪到一半,他不放心,又進去整理兩次。
其實,他比去年剛上電視時有型多了。去年,他還有八十公斤體重,頭髮又多又長,模樣有如奧姆真理教主麻原彰晃。最近,他瘦了十公斤,頭髮也打薄了。問他怎麼減肥?他說:「我真的沒運動。」我跟上帝禱告,我說:「上帝,你如果要讓我進演藝圈,可不可以讓我瘦一點,不要像豬。真的耶!我就一路瘦下來。」
他見我們不信,就用諧音借題發揮,唱起歌來:「十年是一種很玄的東西…」(原歌詞是「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」)又說:「十公斤也是一種滿玄的東西。」我發現,每次只要場子一冷,他就會發揮主持人的服務精神,講笑話把氣氛搞得熱鬧好玩。
流行音樂圈習慣尊稱製作人「老師」,他因為在電視上講過一句帶著自捧的名言:「老師指點技巧,大師指點方向。」蔡康永開始叫他「大師」,大家也跟這麼叫。
大師看書找笑話
大師念建中,交大管理科學系畢業,平常很少看電視,喜歡看書。他最近在看莎士比亞,是為了找笑話的『梗』,「莎士比亞很多句子非常經典。很多人找現代的冷笑話,我要從古典文學裡找。有觀眾反應說:「如果你變成一個像NONO的綜藝咖,我們為什麼要看你?你不見得比NONO好看啊。」所以,我要發展莎士比亞的笑話,而不是腥羶色的笑話。
黃國倫成長在一個開明、富文藝氣息的家庭。他父親念台大時曾做過校刊總編輯,媽媽喜歡藝術,他很小就開始聽古典音樂、看藝術電影。國二時有一次,他因為被同學欺負而還手,學校打算記他大過,父母去學校理論不成,就把他轉學了。他說:「我爸媽很信任我,總支持我做一些對的事。」
成績好、藝術天份高,父母又鼓勵他發展自我,他逐漸顯露出臭屁、不馴的德行。譬如他講建中時當上吉他社社長的故事,語氣還像青少年那樣臭屁:「有一天,我經過吉他社,聽到裡面鬧烘烘的,問在幹嘛?原來下禮拜要選社長。我那時不會吉他,但我是班長,對什麼長都很有興趣,就花了一個禮拜回家練了一條《My Way》,我就過關了。後來,我自己看書學,變滿會彈的。」
問他怎麼會走入流行音樂圈?他說:「大學時,我得到大學城選秀總冠軍,還打敗優客李林,就覺得自己有些天分,後來就進入鄉城音樂,又被fire…。這些,我的編年史都寫得很清楚啦。」
採訪後,他果真寄給我一份長達五頁的編年史,鉅細靡遺記錄人生每一個呼風喚雨的高潮期。例如:「國二時…,同學拱我出來唱歌表演,我唱了劉文正的《
小雨打在我身上》,一炮而紅。』『1995年獲香港商業電台頒年度最佳創作人殊榮,過去七年台灣只有羅大佑及李宗盛得過。』
他的文字揉雜著自戀和自嘲,那是不斷回望溫暖過去的回聲。聽說他打字極慢,我想像他整理這些文字背後的心情;也許,失而復得的東西,總是讓人更珍惜。他以前在演藝圈摔過跤,這一年才被人偶然發現潛藏在他體內的搞笑礦脈,他挖礦挖得驚喜暢快,找的似乎不只是源源滾進的錢財,而是曾經丟失了的整個世界。
搞笑的人總讓人感覺是活在陽光下的,但他在內在其實有個黑洞。大學時,他讀了不少存在主義的書,聽的是Jim Morrison的音樂,是頹廢憂鬱的文藝青年。當兵時,他遭逢兵變,不斷思索:「為什麼愛情讓我這麼痛苦?人為什麼要活著?」想著想著,竟打算自殺。
信教神蹟排結石
「像我們這種藝術家,失去生命的趣味就會想死嘛。我跑到軍中廚房,看到一把菜刀,結果那把菜刀全部生鏽,我一看,就失去自殺念頭了。」他把沈重悲慘的過去講得像一齣綜藝短劇,接續的故事也有點好笑:「我就開始禁慾、吃素、讀六祖壇經。真的,我只要想到女生,我就拿針刺自己…,我要條練我的心性跟我的肉體。」如是半年,他體認到:「吃素、禁慾都是很表象的東西」,轉而信仰基督教。
最早是他母親開始信教,他本來不信。退伍後,他因為腎結石住院,必須開刀取出結石。開刀前,他做了生平第一次禱告:「上帝,你如果是神哦,可不可以現在叫這個石頭滾下來?」神蹟竟然顯現,他順利尿出結石,就不用開刀了。
他怕我們覺得他迷信,搬出西方的尼采、東方的易經,辯論神學與上帝的存在。講一講,又說:「太嚴肅了,你是不是後悔做這個採訪?我講一些笑話給你聽。」很快,又把氣氛炒熱起來。
離婚是一種失敗
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上帝。一九九一年,他進入鄉城唱片當製作人,曾有別家公司高薪挖角。禱告後,他覺得上帝勸他留在原公司,於是向老闆建言公司應改革的方向,隔天卻被開除,之後失業兩年。一九九六年,他發行首張個人專輯《天使》,想把福音音樂流行化,沒想到銷售不佳,反而被唱片公司提前解約,隨後長達十年淡出流行音樂市場。
你說我有沒有懷疑過上帝我禱告過的呢!可是多年以後,我才知道,人生很多失敗是上帝的美意。如果我當年成功了,也許我會走到另外一條路。今天我會走到這邊,必須感謝過去每一個失敗,失敗會讓人謙卑,失敗會讓人去探討生命價值,失敗是養分耶。
今年初,他和結褵十多年的妻子離婚,他也視為一種『失敗』。講到婚姻,他神色黯淡下來,低聲說:「對一個Christian(基督徒)來說,離婚是不完美啊。之前媒體大量炒作,對我造成很多傷害,我都不回應。因為牧師希望我學更深的功課;忍耐。」又說:「這段感情若要分對錯,我會說我錯。愛上藝術家是辛苦的,藝術家自戀、自私、自我,活在自己的世界,我不是一個好丈夫,不懂得太太的心啊。」
離婚以後不是更能自由地發展自我?他緩緩打開眼皮看著我,微微搖頭說:「我已經不是那種年紀–『離婚我自由了,好爽!』我真的沒有那種心情。我覺得我接受人生的功課,這功課是一個挫折。」
年輕時,他發過豪語要用流行音樂來傳福音,但音樂大師的形象畢竟離一般人太遠了。他反省說:「我以前是一個充滿壓力的人,好像必須文以載道,必須給人什麼東西。但我沒跟世界這些人做朋友,根本不了解他們。」他進綜藝圈,觀察到:「我覺得綜藝是大部份老百姓的娛樂,他們要輕鬆的、八卦的、閒磕牙的,如果可以給他們一點點深度就夠了,但千萬不要太多!他們已經夠累了。」
放下身段後,他有意外的收穫,「以前我當一個歌者,要講音樂的事情,沒人要聽。我現在要在嬉笑怒罵的叢林裡生存,他們信任我以後,反而給我機會講話,我可以在嬉笑怒罵的包裝中傳達出我的音樂想法。」
他想起電影裡《臥虎藏龍》裡李慕白的一段話:「你手抓緊了,抓住什麼?空氣。你把手放開,你就擁有這個世界。」在攝影棚裡,他應該也有類似體悟,才一件件脫掉『藝術家』、『大師』的外衣,把手放開,帶著只有自己知道的一切為了什麼的神秘微笑,趴到地上去了。
《後記》
幽默和不幽默的人,是兩種動物。我一向敬佩幽默的人,他們的眼睛像X光機,總是能快速精準抓住某個人、某件事的本質,然後像大廚上菜似的,用新鮮、熱騰騰的語言呈現出來。但幽默除了消耗腦力,似乎也耗體力。兩次採訪,我發現黃國倫胃口奇佳、食量頗大,為什麼這樣還能廋十公斤呢?看來本刊『瘦壹圈』單元更應該採訪他。
現代的年輕人可以表達自己,但也心裡知道好像少了什麼東西吧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