鋼鐵女孩莊雅菁：接納不完美 才能看見自己的價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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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鬥士》她，14歲遇火劫，失去雙腳、左臂，幾乎毀容……
撰文 / 陳玉華
出處 / 今周刊   968期 2015/07/09



採訪影片：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hyfXSSeIHII

《破峰》6分鐘版本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Kou1VhourHQ

「七年來，我內心掙扎與痛苦，大到想投降……。」 因塵爆事件，在網路上廣受討論的「被火紋身的女孩」 莊雅菁說：「燒燙傷者的重建之路，過程沒那麼簡單。」 面對這次跟她一樣被灼傷的年輕靈魂， 她說：「唯有接納自己的不完美，才能讓走出風暴，重見自己的價值。」

「那天，電話響起，……請問是莊雅菁小姐嗎？我們想要請你來長榮大學擔任生命講師，講題是『不一樣的人生』……。」我邊跑邊喊：「媽媽……，她們稱我是生命講師，我的最高學歷是國中二年級，這，未免太神奇了吧！」挑染著藍綠色瀏海的莊雅菁，活靈活現地表演受邀時的雀躍。

莊雅菁的聽力僅剩三成，氣切過的聲帶，帶著誇張的音調與手勢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，莊雅菁講的「邊跑邊喊」，當然也是加強效果。平常在家，她得用膝蓋邊跪邊爬，挨著半截身軀炒菜，瓦斯台的爐火高度對著僅剩一半的鼻子，廚房很熱，但她沒有滿頭大汗，植皮後的毛細孔萎縮，排汗異常艱難。」

「住院期間，她說要照鏡子，我們推說沒帶，連病房玻璃的窗簾都拉上，避免任何倒影折射。」雅菁的母親馮珮馨說，雅菁改說要看CD歌詞，當她轉身播放音樂時，發現女兒將唱盤翻過來……。

「你……還好嗎？」媽媽擔心地問。莊雅菁在紙上寫下「沒事」兩字。

莊雅菁對「自作聰明」感到懊悔：「怎麼可能沒事，媽媽走後，我拉起棉被徹夜大哭，護士都問，妹妹你的床單怎麼都溼溼的？」

「因為，我在CD背面，看不到以往的容貌，只看到歷史課本才會出現的木乃伊，而且是裹著紗布睜著驚恐眼神的木乃伊。」

住院期間，清創、植皮、換藥的撕裂，讓她靠嗎啡止痛，每次醒來，就想對媽媽大吼，「我恨你，為什麼要救我？」看到母親的眼淚，插著呼吸管的她寫了紙條給護士：「阿姨拜託，可否幫我打一針，讓我永遠不再醒過來。」

「如此破碎的我，存在這世界，到底有什麼意義？」五個月後，她帶著恐懼與未知出院返回社會。第一次到速食店，門一開，裡面的小孩驚呼閃離：「哇，看到鬼！」馮珮馨說，當時女兒出門壓低帽簷，輪椅上的眼神總是盯著地板，鬧脾氣，埋怨出門時沒戴口罩，但她被燒毀的左耳，根本掛不住。

莊雅菁復建期間，上下樓梯、上廁所、搭車，需要移動身軀時，都得靠瘦弱的媽媽抱上抱下，屢次在復健中心樓下莊雅菁任性地對媽媽吼叫：「你再逼我復建，我就跳車給你看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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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前，馮珮馨發現自己罹患乳癌，化療中的她，推著莊雅菁搭高鐵北上復建，急切的輪椅壓到地板突起的反光標示，連人帶椅翻覆，莊雅菁飛到柏油路面，虛弱的母親抱不起癱瘓的女兒，母女跪趴在地，抱頭痛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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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訪時，莊雅菁穿著時下年輕人激瘦刷破的短褲，三台攝影機架在面前，她大方晃著光禿萎縮的膝蓋，兩隻義肢擱在身旁，像一對盡職的衛兵，右膝蓋還畫了彩繪。當我們稱讚莊雅菁龐克裝扮，她仰起下巴，發出櫻桃小丸子般的笑聲：「哎！沒辦法，誰叫我是外貌協會。」

但，僅是仰下巴的臭屁，對莊雅菁也是歷經八次顱顏重建手術，才能做到。燒傷後，她沒有脖子，也沒有下巴，無法抬頭，口水難以控制，台中靈糧堂教會洪真哲牧師說：「第一次看到雅菁來做禮拜，嘴旁掛著一包衛生紙，隨時擦口水。」

「她送來急診室，體無完膚，像蜷縮起來的木炭。」當初搶救莊雅菁的前中醫大附設醫院整形外科醫師周爾康說：「雅菁整形過程，經過二十幾次手術，每次都長達十幾個小時，青少年生命力強，燒燙傷存活率很高，但要保命？還是要保有青春的樣貌？每次碰到截肢，對家屬與醫師，都是煎熬。

「那一摔， 燃起我的鬥志，我不能再任性，我要養家，照顧媽媽，讓她安心化療。」但一隻手可做什麼工作賺錢？莊雅菁想起，逛街時曾經參加過黏土教學（因為只要一隻手就可以做），事後陽光之家志工家訪時，鼓勵她將作品寄到台北參賽，得了一千元獎金。

「原來我是可以被賞識的。」她把黏土的手創精神，移轉到拼豆生意，從五百元的材料包開始，網路接單、市集擺攤，三年內賺了一百萬元，她第一筆開銷，花了五十萬元訂做功能性義肢，「我必須站起來，一百三十公分的輪椅，與一百六十公分的高度，多了三十公分，視野不一樣，我的世界也會不一樣。」

義肢老闆鍾以俊說：「莊雅菁應該是我看過最嚴重的患者，但也是最快走路的患者。一般裝上義肢，也得適應六個月才能舉步，但是莊雅菁一個月就走路；第三個月就跟著教會牧師爬溪頭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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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雅菁十四歲受傷，四肢殘了，事隔七年，發育中的身體仍不斷提醒這場傷痛，殘肢末端長出二．五公分骨頭，定期削骨，才能套上義肢。「裝義肢第一個月，我就把輔助的枴杖拿掉，沒有支撐的大腿當然很痛，但我更擔心依賴。」為了訓練大腿肌肉能提起二公斤的義肢，膝蓋摩擦流血，仍上上下下樓梯爬不停。

「如果能往前走，承受這些痛，我都願意。」

穿上義肢的第一次出遊，莊雅菁選在台中熱鬧的豐樂公園，走入人群，騎腳踏車的小朋友經過，煞車回頭：「請問，你是鋼鐵人嗎？」她點頭微笑。「哇，酷斃了，我看到鋼鐵人了……。」小朋友騎著腳踏車在公園奔告的畫面，讓莊雅菁體認：「當我接納自己的殘缺後才知道，我根本不需要與全世界比較，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。」

她的故事在網路發燒，學校、監獄、扶輪社各種邀約，當她是「勵志楷模」。每次演講前，她在家裡浴室，對著鏡子練習三小時，背誦講稿，從手勢到眼神，移動義肢繞著講台，「透過分享，覺得自己好有價值」。

「她的樂觀救了自己，也輕鬆化解外界異樣的眼光。」曾邀請她演講的協同中學楊靜嫻老師回憶，有一回，她來校內擺攤，小朋友好奇地看著她的義肢，她馬上拍著對方的頭：「酷吧，我這雙腿都不怕蚊子叮！你看我媽在樹下被叮成紅豆冰，有夠慘！」

塵爆事件後，她在自己的臉書粉絲頁（小Ｎ拼豆手創館）上發言：「我們的皮膚只是比較特別美麗一點而已，希望社會能夠繼續地愛我們，包容、接納、鼓勵我們，以平常心看待我們……。」引起了上千萬人次瀏覽數，遠從馬來西亞、美國的人都來按讚。「我每天回信到凌晨三、四點才睡。」她的LINE叮咚響個不停。暱稱標示改為：「訊息灌爆，請耐心等待我的回覆，謝謝大家」。我們拍攝同時，電視台也正撥電話邀她上call in現場。

當初遭火吻痛不欲生的半截身軀，如今卻成為塵爆不安氣氛中，社會急欲依託的重心。

「我可以理解這種慌亂與無助。」莊雅菁說：「我到現在還是很苦，但是我總不能一直哭」、「當我不再逃避看見自己真正的模樣，居然也能開始喜歡自己了！」

「與其逃避偽裝，不如真心誠意地接受不完美的自己，才能讓自己更好，散發自信。」講到自信，她馬上舉例，十八歲生日那天：「我對媽媽說，今天我十八歲，要自己做主，與朋友逛夜市玩到爽，十二點過後才回家，你不要管我。」

有自信》接受不完美的自己，「我現在照鏡子，比車禍前更多」

「我與女性朋友在夜市人群中，有一個男生從背後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大喊：「小姐，請等一下」、「我認識你，我很喜歡你……」我跟朋友相視而望，懷疑地問：「是我嗎？」

「是啊，就是你，你是我的偶像……。」

「回家後，我抱著媽媽講這段奇遇，偶像啊。就算生命帶著破碎與殘破，只要擁有樂觀、幽默與不放棄，也能散發出令人著迷的自信。原來不是只有貌美的女生，才能當偶像。」

「我現在照鏡子，比車禍前更多，常常對鏡中的人微笑，因為笑起來的感覺，好開心，好美……。」莊雅菁又撥著她的藍綠色瀏海，搞笑自戀起來。一場車禍燒毀了青春的軀幹，但變形的人生，卻壓出屬於她獨一無二的生命況味。

這場意外，讓我學會與孩子當朋友

雅菁發生車禍的當晚，我從上班的酒店趕到醫院，望著急診室幾乎燒成木炭的身軀，我搖頭對警察大吼：「搞錯了吧？這不是我女兒！」

我從小就以逃避心態過日子，渴望愛，卻成長於權威家庭；想寄情婚姻，奈何依舊落空。雅菁車禍前，忙碌的母親，叛逆的女兒，幾乎零互動，唯一的交流時間，就是拿零用錢。

她昏迷兩個月，高燒40度，三張截肢同意書陸續送到面前。「不簽，人家會說這個母親見死不救」、「簽了，全身包著紗布，滲著血跡，剩下半個鼻子的女兒，醒過來時，會不會恨媽媽？」煎熬在心中不斷翻攪。

漫長的復建，外界的歧視，經濟的壓力。我必須承認，我不是外界口中「偉大的母親」。

在加護病房時，她插著呼吸器伸出僅存的右手，隔著玻璃窗，好像在呼喊：「媽媽救我！」愧疚自責，頓時爬上心頭；復建時，看她燒毀的胸部，被壓著平扯的撕裂，我忍著淚水安慰她，深夜回家，獨自一人，拿起酒瓶就灌⋯⋯。
醉了，就好。因為活著的感覺實在太痛苦。直到我接觸教會，才知道放聲大哭、表現脆弱，也是一種勇氣。

三年前，雅菁保命出院，我卻罹患乳癌，老天還是沒有饒過我們母女。

兩年內我做了19次化療，雅菁怕我孤單，陪我剃了兩次光頭。

那天，她端一盤紅蘿蔔炒蛋，看我喜孜孜地吃著，突然撒嬌的問：「齁，媽，你怎麼不問，這紅蘿蔔皮我是怎麼削的？」看她左搖右晃的上半身，才驚覺，自己常常遺忘孩子的殘缺，迷糊的媽媽，意外訓練女兒變成一個「正常的人」。

因為這場意外，我重新與女兒做了朋友，無話不說，相互依持。雖然我們生活仍有擔憂，但知道愛隨時都飽滿存在。我也相信，就算雅菁只剩一隻手，還是能撐起她想要的世界。
（口述．馮珮馨　整理．陳玉華）

莊雅菁小檔案
出生：1993年
現職：小Ｎ拼豆手創館負責人
學歷：國中肄業
家庭：未婚
臉書：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XiaonPinDouShouChuangGuan